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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4/1 16:48:00

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通讯员黄咏梅

近日,第三期《大家》杂志“新青年”专栏刊登了我省卢德坤、徐衎、杨方、池上、周文五位新荷作家的小说。《大家》杂志是国内极具影响的纯文学期刊。该栏目主持人、评论家王晴飞认为,本期“新青年”五位作家都是浙江文学院实施的“新荷计划”入选者,虽名“新荷”,如今也都已是很有影响力的青年作家。

卢德坤的《伴游》有书卷气,写很普通的日常事件,也能从中发掘出人心深处不断荡漾的波动,而又有耐心,以从容的笔调,准确而有弹性的语言,描画出事物与人物应有的状态,剖析人物内心时却又点到即止,含蓄蕴藉。

徐衎的《前方高能预警》中语言的弹性,在于其饶舌、调侃的语气和反讽叙事。语气与所述之事间的不一致,显出作者把握外部世界时审慎的态度,也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语言和叙事自身,提示我们思考语言与其所指向的事物之间并不能一一对应的关系。

杨方的《断桥》在叙述上也略带一点调侃语气,但多一些烟火气,叙述者与人物的关系似乎更亲切一些,仿佛带有一点朋友似的亲近与喜爱。笔下的人物多是婺剧演员,戏里戏外虚实之间有限度的融合,产生一种互文的张力。

池上的《仓鼠》更具有“女性”特征。当下女性处境的艰难,倒并不完全体现在刀光剑影的观念之争,而更多体现在与女性的生理、身体属性相关的无处不在的日常生活里。《仓鼠》即以仓鼠为隐喻,写出肉身之于女性生存的影响,现代独立女性于职场和家庭生活中的尴尬处境——无论如何取舍,现代女性似乎都难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
周文的《星光》在这几篇小说中最有青春写作气息,也更具有戏剧性和撕裂式的冲突,多有少年人决绝式的书写,“星光”被预设为一种少年时代未能获得而中年时代必将丧失的情结与梦想,孤独人生中获得拯救的希望,兼有理想性和破坏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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伴游

卢德坤

一、起始

“空的时候,我可以带你到附近地方逛逛。最近,我搞到了一辆车。”她说。

老沈的心头荡了一下,涟漪铺展得颇广。来了,来了,果不其然。虽则,事先没有期待,没有如此特定的期待。此刻,置身商场三楼灯光下,四周显得空空荡荡起来。老沈转头看一莉一眼,又只见着她稍有些方正的侧脸,一如既往,木木然,不觉一怔。一莉的声音平顺,说这么一句话,像平辈朋友间,随口提一个可附和亦可不理会的建议。老沈因之有一种错位之感。涟漪依旧在铺展。一时之间,他找不到话说,眼睛只遵循一莉的目光,同样落于前头一家女装店。看过去,那里的衣服,像少艾才会穿的。当然,关于这方面,老沈并不十分清楚。

“好呀。好呀。”他憋出一句。自己都觉得了,声音似有些敷衍。

他确乎对旅行无多少热情。天气好的时候,吃过晚饭,他会出门,到小区周边逛逛,往往沿三两条固定路线——附近不少地方,行过多遍,仍觉陌异——不多一阵,便回来。他不想去远的地方。对他来说,这座新开商场所在区域,都有些远了,公交车要坐十站。

最近一次远行,在去年秋天,跟沈嘉一口子,到舟山晃荡了两日。要不是想着跟洋洋多耍耍,他并不愿去。普陀山一段平坦山路上,洋洋总要甩开他的手,自己一个人跑,他跟沈嘉都抓不住,亏得是非车行道。洋洋跑一段距离,就停下来,转身对他说:外公,外公,快来抓我。仍不脱奶声气。可怎么抓得住那个小鬼头?走快几步,便觉虚软,血糖低的样子;腿脚本就不怎么好了。一聊到旅行,老陈就兴兴头头,老沈难以揣摩他的心情。想来老陈会说:彼此彼此。

一莉一口气儿报出几个地名。都还算近的。三两个地方,老沈多年未再去过;一两个地方,老沈从未去过。要是现在来一场地名学考试,老沈自知绝非一莉对手。关于这一点,自从浏览过一莉近半年来的朋友圈,早已确认。虽然,在这座城市,他生活了更长一段时间。

“今天你请我吃了下午茶和晚餐,下次我来请你。”一莉一边说,一边踱进那家女装店。

“好呀。好呀。”

下午两点半,商场门口碰过头之后,一莉带老沈到地下一层的星巴克先坐一阵子。工作日,逛商场的人并不多。老沈给一莉点了杯卡布奇诺、一个蓝莓曲奇风轻乳酪小蛋糕、一个咖啡提拉米苏小蛋糕,给自己点了杯茶包泡的绿茶。刚开始时,找不到话说,颇为不耐。商场暖气开得大,烘得脸面、嘴唇发干,老沈总觉得自己已皱成一团什么东西。比起一年多近两年前,一莉的模样可谓无甚变化,该粗壮的地方还是粗壮,该起伏的地方仍旧起伏,但老沈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。当然,没什么好怪奇的。直至谈起她最近的工作,才算磨掉了些陌生感。一莉说:现在,她不再做护工了,累,且收入也不能算多,没多大意思。那么,现在做什么呢?老沈问。一莉说:她推销过一段时间的信用卡,也不做了。目前,有朋友介绍她去一家外贸公司做前台,接接电话什么的,“也挺没意思的”,尚在考虑中,极大的可能,要回绝了朋友。

老沈没能克制住,抛出了那句话:“那你现在靠什么生活?”一莉的脸庞,依旧无甚波澜,只说她还有些积蓄,“大钱赚不到,想饿死也没那么容易”。老沈赶忙点头,喝几口茶。他想:自己也是急了点,这才坐了多久,就想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?他不敢问太多了,怕问得多,反而暴露自己。

吃过一个半小蛋糕,一莉问老沈:“你不吃吗?”老沈慌忙道:“我不饿。你吃吧,你吃吧。”一莉说:“我也有点饱了,中午本来就吃得多,不过也不能浪费。”于是挑起剩下的半个。不久聊到晚饭问题,老沈说:“你拿主意。你想去哪吃都可以。”一莉颇费了番思量,提出不少选择,又一一推翻,最后选定商场顶楼一家泰国餐厅。离开星巴克,尚不到饭点,又在商场各层晃荡多圈,胡乱说些话,才去到顶楼。餐厅黑乎乎,墙上有发出紫光的小灯,已坐了些看不太清面目的人。在一莉指导下,老沈用手机扫码点单,推荐菜品里点了大半。没点酒水,也没点饮料,一莉说要把自带的一瓶矿泉水先喝完。一莉还是有胃口,老沈没吃多少。各样菜色,到底都过于甜了。老沈趁一莉用手机遮眼,对餐桌拍照发朋友圈时,从口袋一板药里掏出一颗二甲双胍干吞了。

老沈羞于跟一莉说,自己得了糖尿病。他一早打定主意,不跟一莉说这事。他亦愈来愈不喜欢说自己的事,虽然,一整个下午,一莉也没问过几句他的近况。如果她问:你最近身体怎么样?那到底是说还是不说?不过,自己因病瘦不少,一莉竟完全没注意到——至少,这一整个下午,她都没指出来过——老沈既感庆幸又有一种失落。照这情形,完全可在她眼前大大方方吞一颗药,没准她以为在吃一粒糖。医生一直夸他能管得住口,维持得不错。的确,这么一点口腹之欲,还是忍得住的。有时候,想到这一点,他颇感骄傲。如今,他只需在早晚各吃一颗二甲双胍。老陈曾跟他说:二甲双胍吃得多了,会影响那话儿。老沈看到过一篇辟谣文章。就算没看过文章,他自己亦是不觉得的。再说,他吃得并不算多。老陈本就是开玩笑似地提起,捉弄捉弄,也不当真的,或半当假半当真。确诊以来,老沈戒了甜食、烟酒等,规律了作息,倒自觉比以前硬朗。他不晓得,这是否能称之为因祸得福?

跟在一莉后头,老沈进了女装店,站定于门口附近。他很少逛服饰店。以前跟妻子逛,到女装店,永远只站在门口附近,遵循一种他以为的非礼勿视之道。妻子去世后,内衣内裤及其他衣物,几乎都是沈嘉替他打点的。

灯光明亮。眼前,红黄黑白绿和蓝,无法细看。从门口这边开始,一莉拨一件件衣服。不时,抽一件出来,摆高瞅瞅,或去镜前比前比后。慢慢兜一圈,绕回老沈这边,再沿同样路线,从起点重新开始拨。一位年轻的售货员跟在一莉后头,陪她绕圈,然而并没有说多少话。每绕到门口边,一莉就盯老沈一眼,前前后后,盯了三四遍。这里,似乎也有一种仓鼠箱似的回路,但老沈并不觉得无聊。他偶尔瞟一莉一眼,如果正好背对,就望久一点。与此同时,他的脑海里,不时重检一番一莉朋友圈发过的南北风景照及个人照。疑窦迟迟未能解开。不知绕第几圈后,一莉突然站定于他身前,招呼他“可以出去了”。老沈赶紧跟上步伐。出门没走几步,一莉就对他说:“一点都不好看。都是糊弄人的。一样的价钱,可以买到更好的牌子。我可没这么容易上当。”音量有些大,老沈疑心售货员听见了,不禁赧然。

继而生出一阵厌烦,既厌烦于一莉的断语,又厌烦于自己似乎瞥见了的售货员的冷笑。这种厌烦,同样升起于今天下午与一莉初相会空气冷淡自己使劲搜索枯肠时,升起于一莉吃最后半个小蛋糕时——不是自己叫她吃的?——升起于一莉抛出一系列晚餐建议时……同时,他厌烦于自己轻易升起的厌烦,厌烦于自己每每能轻易压服这种厌烦。

老沈看一下手表,八点半了。他在这一座商场,待了六个小时。“我差不多要回去睡觉了。”他对一莉说。平时,老沈十点半睡觉。算上归途、洗漱时间,不算说谎。他有预感,虽然倦累,晚上却不会睡得太好。

“这么早睡?”一莉提高了音调,睁大了眼睛,在老沈看来,有些凶相。

“是的。”

“没事的时候,多睡睡也是好的。”一莉缓了口气,但眼里尚存疑惑。一时之间,她似乎也没有了旁的话说。

“是的。”

“空的时候,我可以带你到附近地方走走,松散松散筋骨。我也有段时间没出去走走了。”她旧话重提。

老沈觉得颇为可恨的是,涟漪依旧应声铺展。实在不争气。“好呀。好呀。”忙不迭接话。

“我送你出去,这里的路你不熟。你怎么回去?”

“我坐公交车。”

两个人,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。夜里,商场的人多了一些。搭陡耸的手扶梯,从三楼直下到一楼,出了门,撞入早春的夜,老沈裹了裹羽绒衣,围巾绕头颈好几圈,下一个地下通道,指示牌看好一会儿,才择定路出来,再过两个红绿灯,到一座藤蔓垂挂的高架桥下,是最近的公交车站。一莉问清楚老沈坐的哪路车,还说其他一些闲话,这会儿,她的话倒更多了。一时间,老沈有一种一莉要一路送他回家的感觉。当然不可能。

一莉对老沈说:今天她没开车,不然,就可以送老沈一程了。老沈问:你也就回去了吗?一莉提高点声调:“怎么可能!”又睁大眼睛。她说:送老沈上车后,她还要回去商场逛一会儿。“这么早睡,哪会睡得着。”

老沈心里一阵小小的骚动,远远望见他坐的那辆车,开过来了。

“记住,有空的时候常联络,我请你吃饭,然后再带你到周边走走。”一莉说。

老沈望着她的脸,慎重地点点头。他很快爬上了公交车。

二、溯源,或曰窥探

一次,偶然忆起似的,老沈在老陈面前提及一莉的名字。

符合预期,老陈还记得一莉。关于一莉,老陈印象深刻的一点是:她力气挺大,能比较轻松地移动他发福了的老伴,不怎么需要老陈搭一把手。此外,他还留心到,一莉挺能吃。老沈听老陈顺溜地讲,有一种窃密的感觉,稍感不安,但也顾不上了;老沈仔细看老陈的脸色,并不显出异样来——本来就没什么异常罢——他倒希望老陈现出异样来。

说起来,是前年初冬的事了。在小区溜滑梯的地方,老沈追洋洋,跌了一跤,医院,帮忙照顾洋洋,联系沈嘉。多少松口气的是,腿骨没有移位,打了石膏,不多久便出院。这些年来,小病不断,早觉自己换了个人,以后必有旁的找上门,因之,今次跌跤,并无特别的破碎的感觉。

沈嘉工作忙,只好请护工。人选是个问题,随便找怕有问题,好的又嫌贵。老沈回家躺床上第三天,老陈来探望,推荐了一莉,他老伴股骨骨折时,一莉照顾过很长一段时间。老陈认为,一莉是不错的,不过三十五六,却挺有经验的样子。

家里多出个陌生人。即便躺着,都打起十分精神。除却自己卧房,能看见她身影的地方,都使劲瞥视;在自己卧房,倒不怎么拿正眼瞧她。看不见她的时候,便听房子的动静:锅碗瓢盆声、煎炸炒煮声,都挺养耳;水流声、滚筒声,听着也舒服;“啪嗒,啪嗒”的拖鞋声,颇能跟窗外啁啾配在一处。可总还有些无法溯源的,惹人浮想:喑哑的,像自言自语的零碎话音;夜晚,从沈嘉房中传出的——她住到沈嘉空出来的房间——“嗡嗡嗡,嗡嗡嗡”的声音。完全摸不着头脑,疑心自己生了幻听。

老沈这样地看与听,不一会儿,就觉得疲累,但还强撑着。晚上,直到确定所有房间都不再有响动,才能睡下。早上,一有什么窸窸窣窣——通常只是厨房里的声音——就醒过来。心想:请人来家里帮忙,也还增添麻烦。一开始,没有事情就好了。当然料不到。

一莉做的菜,老沈不知道是哪边风味,但吃着觉得不错。较后的日子,多给了她买菜钱。买回来的一些东西,医生是吩咐忌口的,老沈也夹点。一莉并不说什么。

吃过饭,洗好衣服,但有空闲,一莉就回沈嘉房间。不知道她忙什么。没有特别的事儿,老沈都不叫她。到点,一莉自会现身,极少看见有什么倦容,大概睡过一觉了。午后,老沈倒睡不太着,干躺着。

一莉讲究些事情。沈嘉平时过来,看见了,就对老沈说:一莉上工穿的运动服、运动鞋都是好牌子。一个周末,沈嘉来照顾,一莉在房间换好衣服,出门去了。沈嘉盯了她好一阵子,门关上没一会儿,忙不迭跟老沈说:像是约会去了。好衣服穿在她身上,有点掉价,肚子上那么一坨肉。又说:真不如做护工。老沈回说:你肯定吃不了那个苦。要是碰到户坏人家,不知道要哭多少回。沈嘉怪他看不起自己女儿。

趁一莉不在,沈嘉检查自己的房间。过十来分钟,出来跟老沈汇报:卫生搞得不错,衣服折得井井有条,床单、被铺都捋得平坦。沈嘉留下的东西,都放在原来地方没错。话虽这样讲,沈嘉的脸,却有忿恨的样子。不用细问,沈嘉又说:自己刚把窗户都开了,房间有一股子很浓的香水味。“我也有这款香水,但我很久不用了。估计她是刚刚喷的,起先我就闻见了。鼻子都被熏死了,你没闻见吗?”老沈着力吸了吸空气,说:她不比你大多少,喷香水很正常。沈嘉一边嫌恶,一边嫌老沈把她说老了。

大概两三个星期后,老沈才习惯房子里多出一个人,习惯那空气。有时候,中午也能睡上一两个钟头;早上,听见厨房里声音,还能安心再眯一会儿,起来就能吃到东西。老陈再来,老沈对他说:你推荐得不错。老陈和一莉,有一阵子没见,在老沈卧房之外,又在厨房说了会儿话。

总共一个半月的时间里,一莉给老沈擦过三次澡。擦过第三次后,老沈对她说:以后还是自己来,因活动已方便许多。一莉没有反对。当然,钱是一早就算在里头了的。等到老沈自己洗,还是麻烦,胡乱抹几把作数。

一天下午,睡过午觉,老沈想去书房,一莉便扶他过去。老沈坐旧扶手椅里,沐浴在透过玻璃的冬日阳光下,随手翻书页。一莉兜一圈,仔细看书架上几本书,书名念将出来,也翻一翻,随即插回去。一莉说:她觉得,老沈的书,好像都不太有意思。老沈来了点气,笑着问她:那你觉得什么书有意思?一莉说:她喜欢看某位女作家的书——老沈一直搞不清楚这位流行作家是香港人抑或台湾人——“你这里没她的书”。老沈侧头到扶手椅一边,过几秒,正脸对一莉叹道:有些作者的读者群,实在广阔,佩服佩服。一莉笑起来,说:当然要佩服的。之后,一莉去准备晚饭,老沈独自在书房待到天开始黑下来。过几天,老沈再去书房,发现多了几本那位女作家的书,就放在他的扶手椅里,是一莉不知何时带过去的。老沈坐下之前,一莉拿开了书。一莉坐到一边的扶手上,一只手抵在椅子的顶端,为老沈翻看书页,翻到照片,感叹说:她比自己大十几快二十岁,但看上去也就差不多自己这个年龄,真会保养。老沈一边看照片,一边点头赞同:是的,是的。跟老沈分享过照片,一莉心满意足,去端水果来。

等到跟一莉结清工资,老沈提醒她,不要忘了书房里那几本书。一莉说:她一早收拾好了。

一莉离开以后,老沈偶尔——躺在床上时,坐在书房时,或其他什么时候——会想起她来。不过,驻留的时间,并不能说是很长的。类似的身影,在他脑海中,还有其他一些积存。

浏览朋友圈时,一莉发的东西,老沈往往很快滑过去,任一团团色彩很快滑过去。有一段时间,老沈几乎不看朋友圈;另一段时间,有事没事都刷一下,因此,自愿不自愿地,看到了更多的一莉的踪影。

一天,老沈滑到,一莉一连发了三四组风景照,地点在重庆。他的目光停了下来。摩天大楼、平房、著名的吊脚楼式建筑、高架桥、车辆、高架桥下规模甚大的停车场、堤岸、河流,存于同一张照片里,层峦叠嶂,严丝合缝,像一座“乐高城市”的一隅。当然,还有其他风景。老沈自觉,以前也看过不少类似的漂亮照片,但这一次,有了些特别感觉。与此同时,他还想起来,前几天,滑到过一莉发的另几组照片,地点似乎在成都的一条摩登街道上。起了兴味,他点开一莉的主页,再看一下那几张成都照片。不看不打紧,一看就从头看到尾,上下来回刷几遍,像是到了一个小小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、一不小心就当面错过的异域,不得不觉得开了眼界。虽然,一莉设置了“朋友仅展示最近半年的朋友圈”,但内容不可谓不丰富。老沈既感震惊,又觉新奇,还生出了丛丛疑惑。好几次,他听见一种声音,催促他,“看到这里就好,看到这里就好”,但仍停不下来,只看到眼睛发干发涩,实在睁不太开,才勉强上了床。那会儿,已经凌晨一点多,在床上又磨了一个多小时,好不容易才迷糊过去。一夜乱梦。

经过一晚观察,第二天,老沈拖着沉重的身躯,又复习几遍。在他看来,一莉的朋友圈,大致上可分为四类内容:

一、一莉对生活的感悟、看法。往往是简短的几句,极具抒情性,偶尔又有攻击性——好像有那么一个人,着实惹她生气,但具体是谁,看不出来。老沈将一莉偶尔引用的那位作家的语录,也算在这一部分内。相对来说,作家语录总是比较长的;

二、一莉拍的她常去的泳池小视频。一莉会游泳,老沈之前不晓得。游泳有益筋骨,可能的话,老沈也想学,希望不会太迟。然而,看一莉发小视频及照片的频率,难免疑惑:护工都这么闲吗?进一步的疑惑是:看一莉发的第一、二、三、四类内容,完全看不出她的职业属性来——当然,后来,老沈知道了,一段时间内,一莉并无固定职业——此外,视频中,老沈只看到泳池里的状况,看不见一莉本人,更看不见她一展泳姿。可见,这些小视频,是一莉本人拍的。视频不很清晰,总觉得整个泳池,一片混沌的蓝色;

三、各类风景照,以及风景中的一莉。此为最大宗。起初,最使老沈震动的,便是这类照片里的风景,采撷自大江南北,幅员广阔;凑在一块儿,拼出十几幅百衲的、缤纷的地图,该没有问题。不晓得的,还以为一莉是一类专职导游、风景摄影师——如果说,一莉的朋友圈,显白地透露出什么职业属性的话,那么,便是这一类导游、风景摄影师了罢?——张张口,按按手指便成?谁人都可担当?老沈想:没有点不停地按手指的耐力,谁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一口气儿发三四组照片?他就觉得,自己没什么耐力。老沈还留意了一下一莉抵达了的区域:最北,于北京以北;最南,在丽江;最西,延至敦煌。旅程从南方起始,自然而然;照朋友圈显示的先后顺序,可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蜿蜒的曲线。这也是个需要耐力的活儿,还有脚力。时时刻刻地,提醒浏览者注意的是:此处展示的,可不是什么明信片儿;就算是明信片,也于明信片中风景的所在地发出——无一例外,照片左侧或下头,永远注明地点;必定是即拍即发,即便有所延时,也延迟不甚久。此外,老沈在意的是一整个的时间轴:目前,所能看到的最早的照片,是从去年八月发的——一莉离开大半年后了——然而,这便是开端了吗?之前,她就毫无声息,蜗在一个地方?更大的可能,或可确定:自己目盲,已错过不计其数的风景。不计其数。不过,现在,所能看到的内容,已不可谓不多。仍感意犹未尽。又有另一种感觉:就算让自己看到全部,仍会感意犹未尽;好像,能够看到的,仍只是一个接一个片段,不计其数,却怎么也拼不出一幅全景图。从去年八月到刻下,这一整个半年有余,一莉的步伐不停;重复浏览这么多遍,只觉眼花缭乱,然而止于眼花缭乱。有一点倒是突出的:照片里的、风景中的一莉,看上去跟自己认识的那个一莉,有些不一样。哪里不一样?又说不出个所以然。样貌、身材,看不出变化来,所以,总归是眼角眉梢一类罢。可是,难道这就让人深以为怪了?答案当然是否定的;

四、美食照。风景之中,必然穿插不少吃食。如今,似乎什么东西,都能冠上“美食”称号;无论哪一条街,都可叫作“美食街”。一点没意外。一莉所晒出的,有较为精致,也有路边摊一样的东西。光线同时呈现为精致与平素;往往配搭抒情句子,好像另一剂调料。

各种各样疑问,旋于老沈心头。一时之间,是怎么也无法厘清的。不过,其中,最特出的一个问题:一莉,是一个人,去这么多地方?虽然,老沈自以为,一早有答案,可这个问题,怎么都萦绕不去,反反复复,在脑中结网,包裹整一个疑窦。答案归答案,问题仍是问题。一下子就搞清楚,挺没意思。老沈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什么侦探,行进中的侦探。

回到原点,继续找寻线索。看来看去,风景之中,唯有风景,以及一莉本人。风景,果真乃一莉拍下?风景中,两手空空,摆出某些姿势的一莉,又是谁摄取的?其他游客、路人?亲友?——那条曲折的粗线,是否亲友团一起踏出?老沈很快排除这个想法。什么样的亲友团之旅,持续如此长时间,跨越如此广地域?如是亲友团,必定出现大合照之类。没有大合照,连两个人的合影都没有。唯有风景,以及一莉本人。老沈想起:自己躺床上那段时间,似从未听一莉说起过亲人;好像,她是个孤儿。让自己成为风景中孤零零的一个,是她的权利。但是,显然,她并非孤零零。

转换方向,剩一可能:乃一莉爱人所拍。“爱人”,脑中浮现这词时,老沈心头狠震一震。数量众多的照片,有一张,最切实感觉那个爱人的存在。一张华山日出照。说是日出照,整张照片却黑魆魆,只边际一抹玫红,地上半圈冰冻;一莉站一块并不陈旧的石碑旁,手插羽绒服口袋,看不清脸,但可感到口鼻中呼出的白气儿。谁在这样一个时间,为她拍下这样一张照片?游客?亲友?自己无法骗自己,最可能的答案,便是爱人了。可就算有百分之九十把握,同样疑问适用于此:情人游中,没有合照,为什么?什么样的情人,会遮蔽到此种程度?

总会露出马脚,老沈深信。比方说,憧憧路人中,暗藏玄机?老沈不信邪,又钻研一莉朋友圈,好像他还有大把时间可挥霍。

到说皇天不负苦心人的时候。耙过十数遍后,老沈瞄到张照片,在本不大抱希望的美食照里。一顿饭差不多吃完了,照片中心位置,一个三层冰淇淋水果拼盘。底盘,不深不浅一个碗里,竖放几种水果:木瓜、菠萝、火龙果,周边洒葡萄,装饰用的三叉硬叶旁,还插几根脆迪酥;底盘边沿,摆好几种颜色——灰褐色是巧克力味,粉红色是草莓味;黄色是何味?紫色又是何味?——杯子蛋糕似的冰淇淋。水果簇拥着的中间地方,还有口小碗,占据最上层,内盛糖浆般的东西,似还加了炼乳,凝滞着,表面撒桂花干。照片右侧地方,坐一个半截人,只露嘴唇、下巴、脖颈及被三层拼盘遮了部分的上身;穿一件白色衬衫,套灰蓝色毛衣;粗厚脖子、圆滚滚手指,都起了皱皮,皮肤暗沉,三分白七分灰胡须。老沈很快确信:那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男人;他的衣服,沈嘉也可能买给自己穿。可以看见:那个男人,一手正捏块木瓜,准备往嘴里送。木瓜上头,沾了乳色糖浆。

他是谁?

失落归失落,老沈另有种捕获证据的喜悦,像得到了一位无名同道的支持——妄想症因之不成其为妄想症。可突然,他觉得,照片里的男人,有点像老陈。可小区里,时不时可看见老陈身影。老陈不会分身术;老陈有一个需他照顾的老伴。答案归答案,疑云依旧萦绕不去。

就在津津于一莉朋友圈那会儿,老沈在一次常规体检中发现糖尿病。一段时间以来,身体发出的各种讯号、征兆,老沈没能侦查、捕捉到。如此说来,那样沉重的像填满各种杂物的躯干,昏沉的脑袋,不单单因为沉溺于一莉朋友圈得来?幸或不幸,还有别的什么,控制着身体。

刚发现时,血糖较高,老医院。医生嘱咐:调节饮食,管住嘴巴。不消说,糖果、冰淇淋等等,以后必定绝缘,菠萝、葡萄等等,再无法大快朵颐;适当运动外,尚需多休息,不能劳神费心。住院那几天,晚上到九点半就睡,头一两日,早上五点就有护士来抽血,又被带去各样检查,无法好好摆弄手机。

仍不时想起一莉。从以前到现在,他的脑海淹留一些女人身影。在一小段时间里,他不太想让一莉加入那个行列。但是,如今,那个行列中,一莉身影,出现得越来越频密。费这么番力气,就只为过过当侦探的干瘾,满足一下探知欲?——难道就没别的更适合老年生活?——自己无法欺骗自己。

出院后,补偿似的——吃是不能吃更多了——老沈刷更多朋友圈。重庆之后,出现一段不短的空白,一莉似暂停住了步伐。不得已,老沈也消停一会,每晚十点半入睡。

差不多在跟老沈重新碰头前三两个月,一莉才又较密集地更新朋友圈。不过,风景照变少了——偶尔出现的,多为本地风光;一条朋友圈跟下一条朋友圈的间隔,变得较长了;人生感悟与游泳池小视频的比例,跟以往差不多。

之前不少图片看不见了。不过,老沈早作准备,存下一些他认为较有意义的,如那张三层冰淇淋水果拼盘照;有的截了屏,顺带把一莉的文字截下来。

老沈不怎么发朋友圈,连洋洋照片都极少发。除了老陈、沈嘉,没多少人给他点赞、留言;他也没给几个人点过赞。他一向留心,防止手滑给一莉点了赞,好像留下一颗空的心,等于留下查勘记印。直到一天,一莉发了后来他们一起逛的那家商场照片,不知怎么回事,老沈不仅点了赞,还留了句言:“看上去挺好的。”

他很快后悔了,又觉得一莉未必留意到。哪承想,一莉以极快速度回说:“是呀。你也可以来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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